●“农民工”概念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核心议题。希望“农民工”概念消失，是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感觉到这种社会性歧视，是一种善意的愿景。

　　●“农民工”代表了我们的一段发展历史。即使未来它成为历史名词，我们也不能忘掉他们对改革开放的巨大贡献，以及他们为了活得更好付出的努力。

　　●主持人：本报记者  龚丹韵

　　●嘉  宾：于  海（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教授）

　　龚丹韵：最近，有政府官员和学者提出“农民工概念即将消失”，立即引发热议。您怎么看待“农民工”这个称呼所包含的社会意义？

　　于海：“农民工”的概念涉及两个方面：一是指农村居民在城市生活与工作，但仍然被视为农民。“农民工”的称谓带着某种歧视意味，并不是个人说不在意就不存在了。因为它不是简单的观念问题，而是反映了一种城乡二元身份的现实。他们哪怕工作很多年，仍然没有城市居民身份，农民工子弟读书要交附加费，一些工作单位不愿意招聘他们。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感觉到这种社会性歧视，希望“农民工”概念消失，是一种善意的愿景。

　　二是撇开附加意义，不带歧视地说，“农民工”是指这些人：户籍和社会身份是农民，但做的是工人的活儿。“农民工”如实地反映了一个群体身上两种身份的并存，是最符合实际的称呼。因此党的十七大报告中用的也是“农民工”。

　　龚丹韵：认为“农民工”即将消失，是因为看到了“农民工二代”，他们中的大多数不愿意回家乡，言行举止、价值观等，也已经和城市居民并无二致。

　　于海：确实，他们当中不少人就在城市出生，他们从小到大，接触的都是城市景观，耳濡目染的是花花绿绿的城市生活。

　　但我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二代是否回农村，而在于他们基本是无根的一代。他们对自己的家乡没有归属感，但在城市长大的他们，高中和大学仍然要回家乡去考试。不管他们是否喜欢，现实都会告诉他们，城市里也没有他们的根，他们仍然不同于城市市民家庭的孩子。

　　说他们的个人价值观与父辈不同，那么问题就更严重了。新的价值观让他们对生活产生更高的期待，而期待越高，失落也会越大。如果他们所处的环境不改变，大多数人仍然会重复父母的人生道路。这就是社会学所说的“身份复制”或“社会地位再生产”。

　　龚丹韵：仅仅一个概念问题，就引起了舆论如此多的争议。您怎么理解这种高度关注？

　　于海：“农民工”概念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核心议题。希望“农民工”概念消失，是因为大家看到了概念背后的社会歧视，希望通过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，让这个群体的身份不再带有农民工的标记。近几年来，从上到下，都对三农问题高度关注。全社会形成了支持农民工的舆论氛围，这正是这个话语能够激起反响的背景。

　　放在十年前，有人会觉得农民工拿那么点工资没什么，但是到了今天，大家会觉得他们确实拿得太少。随着农民工对城市的贡献越来越大，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离不开他们。比如我早晨起来一睁开眼，拿到的牛奶、报纸是农民工递的，小区里打扫、浇水的是农民工，去菜场买菜接触的是农民工，理发、修车提供服务的还是农民工，下午来的钟点工、送水工也还是农民工。因为他们的存在，生活变得便利、更有品质，他们已经是城市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所以他们的贡献和待遇，非常牵动大家的道德伦理感情，大家都有话想说，有辩论的冲动。

　　龚丹韵：也就是说，“农民工”这个词，对我们的城市化、现代化，对中国经济的发展贡献，有着象征意义？

　　于海：中国是公认的世界工厂，出口企业大多是劳动密集型企业。所以中国的实力和世界声望，和农民工分不开。正是因为有了农民工与技术、资本、管理的结合，才有了现在的外向型经济，创造了高速发展的中国经验和中国道路。

　　产品能打败欧美，让中国崛起，我们主要靠的是几亿农民工支撑起来的强大制造业。发达地区GDP的增长中，有1%是农民工人口流动贡献的。他们在加工业和直接制造业人员中占了68%，城市建设人员中占了80%。可以说，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农民工群体紧紧相连，他们对世界劳动分工体系的意义也不言而喻。

　　进一步说，农民工的社会身份，还牵动着中国经济发展的模式转型。现在，他们只是城市的简单劳动力和过客，没有在城市中长期的消费打算，城市里上亿农民工无法形成有力的消费人群，宁可把钱寄回家乡。如果城市能够让他们有家的归属感，让他们在城市有中长期的消费，那我们就会形成非常重要的内需动力，摆脱出口依赖型的经济，实现内需推动的经济转型。

　　龚丹韵：社会学一直提倡的“橄榄型社会”，也是指从结构上尽量减少农民人口。您觉得“农民工”一词在未来究竟会怎么理解？

　　于海：现在农村留下来的人，被称为“386199部队”，指代妇女、小孩和老人。60%的农村人口只是户籍上的划分，实际上大多数农民已经不再做农民的活儿。

　　“农民工”代表了我们的一段发展历史，代表了中国道路、中国成就，当然也包含发展中的艰辛和缺点。即使未来它成为历史名词，我们也不能忘掉他们对改革开放的巨大贡献，以及他们为了活得更好付出的努力。将来讲起这个词，绝非表示歧视意味，而是代表农村人口的流动、解放和发展动力，他们为这个时代贡献太多。中国的人口流动和城市化，也因此被称为世界上最壮观的奇迹。

　　所以，“农民工”作为一项公共话题，概念消失与否，并不是一个说辞上的态度问题，它集中了太多的社会关切和感情。年轻人对农民工的态度和父辈相比，已经越来越平等合理，许多志愿者工作就是到农民工子弟学校去做的。我们已经有了更好的社会舆论氛围。历史的进步永远是各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，道德虽然只是其中一种，常力有不逮，但至少能为进一步的改善提供话语和价值标准。